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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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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星夜蟲是這世界特有的昆蟲。

他們外形優美,有輕薄漂亮的羽翼,在黑夜裏會發起光芒,像星星一樣點亮整個夜空,是極其壯麗的景象;按照喜水,喜陸以及飲食和地區的不同,還可分為金路星夜蟲、白晝星夜蟲等等小類......不過這所有的星夜蟲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他們只會在快樂的時候發光。”瑞拉說,Omega坐在草坪上,孔箜然坐直聽他說話。

“他們會在空中飛舞,飛翔的舞蹈被稱為‘星夜之舞’,非常美麗動人,星夜蟲往往群體出動,一同發出的光芒能照亮一座山谷。”

瑞拉述說著,聲音不由自主地放低,帶上了某種嚴謹的態度,卻又有傷感與迷醉之意,“在我大學時,我第一次在書本上看見關於它們的介紹我就為之沈迷,我覺得這是多麽浪漫、又有趣的生物,美麗的星星總是要熄滅的,星夜蟲的生命很短暫。可是我能為它們留下點什麽吧?我對它們產生了巨大的好奇心,於是我開始關註星夜蟲。”

“我查閱了很多的書本、請家裏人為我捕捉了很多只,甚至做了許多的觀察日記。那段時間我廢寢忘食,每天一起床就去觀察那些美麗的星夜蟲,記錄它們的姿態,想要畫下它們最好的樣子——醫生,你知道嗎?星夜蟲一共有六十七種,我抓到了其中六十六種,做了滿滿一本的觀察記錄,我家裏人都以為我瘋了,我的臥室裏全部擺滿了生物箱。”

孔箜然想象著畫面,“確實驚人。”

“您的油畫沒有完成,是因為還差一種嗎?”

“一部分是,最後的那種星夜蟲是大落崖圓夜星夜蟲——它的光芒漂亮地像一輪明月,太罕見了,幾年才會有一只被人們捕捉到,它非常聰明,又非常狡猾,我派出的人用盡手段也沒有捉到一只,於是我的作品遲遲沒能完成,於是——我放棄了。”

孔箜然沒出聲,她繼續聽,知道瑞拉還有話沒說完。

果然,黑發Omega繼續說:“我的繪畫到了盡頭,我家人的耐心也到了盡頭,我父親親自處理掉了我所有的生物箱,他對我沈迷於奇怪東西的忍耐力已經沒有了——他希望我做一些正經有用的事情,於是我很快從中畢業了,再然後——就是你知道的發展。”

“冒昧地問一句,令尊口中正經有用的事是指哪些?”

“比如......”瑞拉沈默了一會說,“政治,商業,軍事。”

“如果出臺一道正確的政令,就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度過一個溫暖的冬天;如果能打通一個地域的商業渠道,那麽就能把特定地區的糧食送到從未見過他們的人面前;如果能保證士兵的薪水、贍養他們的父母,帝國就會擁有最堅固的防線和最強大的軍隊。”

“我的父親從來不認為Omega是廢物,他認為我身為他的兒子必須承擔巨大的責任。不僅僅局限於家庭,而這些嚴肅偉大的事情又太多太雜,需要許多可靠的人去分擔和落實,於是我開始學習這些,必須學會這些。”

孔箜然沈默許久後說:“令尊是個了不起的人。”

瑞拉凜然說:“我一直這麽認為。”

“但你依然很痛苦。”

“我.......”黑發美人突兀地中斷了片刻,“不夠強悍的承受力和過於軟弱的精神是我痛苦的來源。”

孔箜然卻再次搖了搖頭,於是瑞拉倒吸一口氣,聲音顫抖地說:“他們是對的。”

“那些事......遠遠比我的事重要的多。”

“可能正是因為太過正確,你才會痛苦。”孔箜然說,“因為你發現這些事是那麽正義、那麽正確、那麽被需要,所以你的犧牲變成了理所當然,變成了無價值,在正確面前,你失去了痛苦的權力;在宏大的集體面前,你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權力,所有人都會指責你的逃避是不顧大局;你的父親要求你成為集體的象征符號並以此為榮,但是他忘記了你不是他,你有你的想法。”

“......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

“也許痛苦不該是一件可恥的事。”

“那麽換個問題,您的父親為什麽反感您關註星夜蟲?或者說,為什麽反對您畫畫?”

“因為......他覺得這是沒用的東西。”瑞拉輕聲說,不安地按著指尖,“他喜歡能實現的、能迅速的落實的、作出功能作用的事物;星夜蟲再怎麽美麗,也不能成為人們桌子上的口糧。”

“它和藝術、文學一樣,是不能治國的、沒用的、娛樂性的事物。”

“事實上第一個數學公式出來時人們也沒發現它有什麽用。”孔箜然說,“第一個哲學家,第一個元素,那些課本上的物理化學在它們能被運用到現實中前已經經過了數不清的實驗和發明,但是如果沒有一開始‘無形’‘沒用’‘輕飄飄’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得出最後一步。而且——我認為喜歡就是最大的作用了。”

女人註視著不安的黑發美人,她伸手撫平了對方肩膀上的褶皺,後者輕輕哆嗦了一下。

“如果按照您父親的意願,您的婚事也是必要的事情,因為它顯然很‘正確’,不是嗎?”

“......是的,那是父親希望我承擔的責任。”

“可是我還記得和您第一次心理咨詢時您說的話,您認為這件事是錯的,根子上就是錯的。”

“是什麽讓您在明知它錯誤的情況下還拼命說服自己那是正確的事呢?”

“是因為太多人支持、能給太多人帶來好處、於是您又可以犧牲自己的好惡,說服自己這麽做有價值嗎?”

“我很佩服您。”孔箜然又一次說,“我很少見到您這種性格的人,一般人願意承擔榮譽而不是責任,但是您出身在榮光中,卻沒有以它為自身的驕傲——您不是自願選擇出身的,雖然您享受了出身的愉悅,可是顯然沒有它帶給您的痛苦等價,您後期又拼命去承擔責任也並非是想要維持榮譽,而是您認為您應該這麽做——您是在和自身的需求對抗。那些正確的事不是您喜歡的、是能給您巨大的壓力和成千百倍痛苦的、但您堅持了。那些快樂的事是輕松愉悅,容易放縱的,但是您全部拒絕了,這份毅力讓我格外佩服。”

“——一般人面對您這樣的困境,多數會選擇以自殺來解脫,但是您沒有,您不想把手中的攤子和責任以自殺的方式轉移到別人手上,您企圖堅持,在一個您完全不感興趣的戰場上堅守到最後一刻,直到您的身體和精神再也承受不住壓力......”

“是我太沒用了!”瑞拉急促地、悲傷地喊道,他喘息著,雙手死死捂住了臉,“我不夠堅強,不夠堅定,如果,如果是那個孩子.......”

——孔箜然一把拽住了對方的手腕,把蒼白的手從那黑色的面紗上拿過來,對上了那雙驚愕的紫色眼睛。

“——我從來沒聽說過抑郁患者能自己選擇是否抑郁,也不曾見到癌癥病人以意志命令癌癥痊愈。”女性Alpha以冷漠的聲音說,“您的話讓我以為您是想做上帝——我再重覆一遍,瑞拉,你和沒用扯不上一點關系,你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

黑發Omega搖搖欲墜,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孔箜然,呼吸急促。

“跟我來。”女性Alpha不由分說地把黑發美人拽起身,朝某個林子裏走去,後者跌跌撞撞地跟著她的腳步。看守的護衛們面面相覷,最終決定當作什麽都沒看見。

“......您要帶我去哪裏?”瑞拉茫然地問,他們走在繁盛的樹林中,這時天已經黑了,月亮沈默地升起一個影子,樹林裏是呼嘯的風聲。

孔箜然一言不發,直到他們停下腳步,站在一處高地上,瑞拉震驚地發現下面站滿了人,是祭典中的塔羅克珥族人,這些白衣服的人們手裏的食物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小巧的籠子,上面裹著黑布,他不知道這是要做什麽,只能怔怔地看著。

“塔羅克珥族慶典的最後一項。”孔箜然終於開口,她的話讓Omega凝神細聽,豎起耳朵,“是放生捕捉的星夜蟲。”

——瑞拉一時間以為他聽錯了。

“星夜蟲......?”

孔箜然什麽都沒說,她只是平靜地指向了下方,隨著一聲快樂的喊叫,人們扯開了籠子上的黑布,一點光,兩點光,無數點光芒從黑夜之中轟然亮起,從籠子中飛了出來,那是美麗的星夜的主宰,那是點亮整個夜空的精靈;瑞拉忽然在腦中閃電般地劃過一句話:.......第五街的紅楓樹林是星夜蟲喜歡棲息的地段,它們會選中這裏完成星夜之舞。

他怔然睜大了雙眼,看著黑夜中那些歡快飛動的光影,他通過那些大小不一、形狀不一的光點分辨出了它們的種類,那是大夜月星夜蟲,它的翅膀像軟綿綿的雲,光如一個彎月;那是青水木星夜蟲,它棲息在水邊,舞姿最為優美,跳舞時發出欷歔的聲響;那是茫茫星星夜蟲,光芒有兩束,像兩個小點燈那樣閃耀......

他在腦中念出它們的名字,他發現自己依然能記得它們的名字,那些圖片,那些筆記,那些努力。被家人說成不務正業的自己偷偷畫下的側寫,他記得自己畫的第一只星夜蟲就是傳說中的大落崖圓夜,那塊畫跡至今還留在他大學的課本上。

——那時的瑞拉想要看一次星夜之舞,他後來才知道被養在房間裏的星夜蟲是不會起舞的,它們只會安靜暗淡,安靜去死。只有在森林,在河邊,在空氣讓它們足夠快樂的地方,星夜蟲們才會翩然交織,完成最盛大的舞蹈。

就像現在。

那些美麗的光點以一種奇妙的規律交織、變換、舞動,它們組成一個又一個覆雜美麗的圖案,把整片林子都照亮,把整個天空都點亮。如一個個星星在天邊升起了,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靜默於大自然的美,然後它們編出一道璀璨耀眼的銀河——就像瑞拉夢中無數次想象描繪的那樣,通向了天際。

銀河流動著、朝天邊飛去,這比任何的童話故事都像童話。

星夜蟲完成了它們的舞蹈,飛走了,塔羅克珥族發出了快樂的喊聲,熱烈的鼓掌——他們的慶典正式結束了。

瑞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忽然,一只調皮的星夜蟲離開了大部隊,飛向了他們所在的地方,它靠近瑞拉,發出耀眼的光,這時孔箜然聽見啪嗒一聲響聲,她下意識望去,卻看見瑞拉的面紗掉在了地上。

這位黑發美人在流淚,他的臉上已經布滿淚痕。

孔箜然本能想要別過臉不去看他的真容,以免失禮。然而瑞拉卻握住了她的手腕,說:“請看著我,醫生。”

於是她只能回頭看他。

星夜蟲發出的光芒照亮了兩人的面龐——孔箜然真正看到了瑞拉的樣子,那是怎樣美麗無瑕的傑作,那是神明留在人世間最後的遺跡,他那樣美麗的眼睛中是一道高聳的鼻梁,肌膚白得如薄雪冰面,威嚴與高貴組成天神般的氣質,嘴唇如兩道薔薇的印子塗在臉上。

冰霜、月亮、黑薔薇的美人,讓人類感謝自己有眼睛可以看見的美麗。

瑞拉也看見了孔箜然。

如女武神一樣優雅而強大的女性,雙眼以淩冽的弧度展開,美艷慵懶的面容上是自信與平靜,她的信息素是濃烈的硝煙,人聞多了就會頭暈目眩,沈迷在煙草味和女人尼古丁般誘人沈溺的氣色之中,拉著人不斷下降,下落。

——至少現在,瑞拉就感到頭暈目眩。

“......謝謝你,醫生。”他緩慢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你是為我而選擇這次慶典,謝謝......”

他順口一說的星夜蟲,那是親人都聽不出的淡淡遺憾,卻被面前的Alpha所滿足。

他不曉得該如何感謝她是好——他已經幸福得快要死去。

“我的名字,我想要告訴你我的名字.......”瑞拉顫抖著說,“醫生,我真正的名字是......”

他沒能說完,因為眼前的醫生已經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的笑容,依然慵懶而神秘。

“——我還是喊你瑞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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